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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大雪無痕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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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大雪無痕(三)

病房裏,被強行拔掉的針頭正惴惴不安地搖晃,透明的輸液管裏,正回溯著母親鮮紅的血。同屋的病友扯開隔檔的簾子,說自己上大號的功夫,她就沒影了。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,忙問護士,護士不知其去向,郭發放下手裏的水果,大手攥緊母親丟在床上的病號服。

風暴停止,雨過天晴,郭發拔腿回家,推掉了曹微和白康宏的飯局。家裏,房門虛掩,餘祖芬弓著腰在澆著自己的洋桔梗和小木槿,它們翠綠含苞,不知世界外天寒地凍。

“媽,你幹啥回來了?不跟我說?”郭發怔住。

餘祖芬忙活完花,又開始打掃起來,手裏拿著雞毛撣子,站在凳子上清理電視機櫃,整個人精神煥發,浴在陽光底下:“哎呀,你看看這上面落多少灰,這都是衛生死角,你以後得知道收拾這兒。”

郭發關進房門,拖下毛襪:“媽,我跟你說件事。”

“不用說,你的事兒我都知道了,我兒子出息了,這一撞,還把殺人犯給引出來了?你是太平的英雄啊。”餘祖芬淺笑。

“啥玩意兒?你聽誰說的?”郭發一詫。

“外面都這麽傳啊,你芳姨說現在你在大家夥心裏形象可高大了。”

她溫柔得那麽反常,郭發擦了擦眼睛,老以為是自己剛才的夢又接上了:“你包餃子了?”

“嗯呢,嘗嘗,你也是十多年沒吃媽做的飯了,酸菜豬肉的。”

餘祖芬湊近郭發,多餘的東西沒有問,替他脫下外套,看見他身上的傷:“我看看……”

郭發掀起衣服,繃帶雪亮:“沒事兒,疤又多幾道子唄,早就皮實了。”

“你和那個小齊咋樣了?”

“一直沒露面,”郭發一想她就發愁,真怕大難臨頭,她飛了,“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。”

忽然,一陣電話鈴響,郭發撇下手裏沒剝完的大蒜,騰地站起來去接,是齊玉露:“你狗日的上哪兒了?”

齊玉露笑著說:“恭喜你啊,郭發,現在成大英雄了。”

“我是英雄你還躲我?”郭發自持而又急切。

齊玉露遲疑了很久,低低地說:“我就不能有點我自己的事兒?”

“到底啥時候能見我?給個準信兒。”郭發說。

掛了電話的郭發滿面春風,搗碎一碗蒜泥,全倒在醬油裏:“媽,吃來吃去,餃子這玩意兒還得是酸菜餡兒夠味兒。”

凜冽的冰河解凍了,屬於郭發的春天在三十歲的時節降臨,餘祖芬由衷為他感性:“處對象這個東西有時候不能老是粘著,你得給對方喘氣兒的功夫,但是吧,也得有個分寸,不能太放,你明白我意思不?”

“她瘸,我殺人犯,我比她操蛋多了,但是我感覺她瞧得起我。”郭發說著不動人的糙話,裏面卻含著真摯熾熱的期冀。

“那孩子我住院那前兒老照顧我,一口小牙,有福,把握住了,知道嗎?”餘祖芬從電視櫃的深處掏出一枚戒指,遞給他,“你覺得時候到了,你就把這個給她吧,那時候你爸在廠裏是勞模,工資不少掙,這金戒指值錢著呢。”

“你咋這麽關心我了?”郭發終於忍不住,卻揣在兜裏,兩個戒指用哪個呢?這是個問題。

“你恨媽麽?發啊,”餘祖芬小心翼翼。

“我不恨你,我知道你和我爸的事兒,我知道我本來不該來這個世界上,你受了太多的苦,現在傷害你的人都沒了,”郭發目光灼灼,忘了自己也是個傷痕累累的人,“以後也不會有,要是有,我就親手廢了他。”

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,餘祖芬發現自己成了那種極愛說教的老人,她再也忍不住,摸了摸淚:“兒子,媽給你道歉,媽一直都對不起你,那些邪氣怨氣全撒在你身上了。”

“媽,你這是幹啥?”郭發無可奈何地伸手撫摸,她半老的臉上沾滿了白面,“我餓急眼了,能不能讓我好好吃口飯?”

餘祖芬晃了晃盤子,將黏在一塊兒餃子搖開:“媽讓你記著,你以後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夥子,你能有一個好家庭,能有你一輩子的愛人,你也許有你自己的孩子,兩只眼睛向前瞅,你的路還那麽老長呢。”她夾了一只花邊餃子,這也許是每頓餃子裏的精華,寶貴之極,要給家裏的寵兒吃。

母親手上的動作像是古老的傳統,大人們老是有種奇怪的默契,吃餃子要保持警惕,不能讓任何一盤砣掉,這讓郭發想起過去那些日子裏的每一頓年夜飯,他的熱淚和餃子湯一樣滾燙,奪眶而出,又順著鼻梁滾到鼻尖,直直滴落在醬油蒜醬裏,他張開嘴,一口兩個餃子,沒空去嚼,只想盡快入腹暖胃:“咋沒整點餃子皮?我現在也挺樂意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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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晚,收拾了碗筷,母子二人回到各自的房間,早早進了被窩,只有客廳的舊鐘滴答作響。

餘祖芬的房間,有輕輕的叩門聲,郭發拎著自己的枕頭:“媽,他們說外頭死了挺多人,我害怕。”

“過來吧,媽也是睡不著,一直翻來覆去烙大餅,”餘祖芬騰出一人的位置,拍了拍床角,“嘮嘮嗑吧。”

餘祖芬伸手摩挲著郭發的肩,郭發觸電似地,有些忸怩地躲開了——她的親昵讓他有些不適。

“你咋啦?”

“你不揍我,我有點不習慣。”郭發訥訥地說。

餘祖芬和他保持一定距離:“孩子,媽不是好媽,你有權利恨媽,你明白嗎?那是你的自由。”

“你今天真嘮叨,”郭發抱著枕頭,還是有些戒備,“都不是你的錯,沒有那個姓潘的,我就是你們好好的孩子,命都是一環套一環的,誰也逃不了,趕上了你就得受著,沒死就得活著。”

“我兒子長大了,”餘祖芬懾於他眼中哲人的老成和憂郁,或許是那瘸子女孩影響的,一定是好事,男人如果具備這樣的特質,是很稀有的,“媽給你唱歌,你聽不聽?”

“行,工廠文藝骨幹餘同志來一首吧。”郭發順勢躺下,那是父親曾經的位置,他不知道自己昔日歡快的貧勁兒正一點一點回到魂魄中。

餘祖芬清清嗓子,大方地開了腔,她從前愛唱二人轉,不自覺柳眉飛揚,腰身筆挺,聲音甜而高亢,每一處轉折都透著靈動。她覺得手裏瘸了把扇子,如果有,下一刻就能跨越了十幾二十幾年的光陰,回到工廠中央的舞臺上,年輕的她,彩扇一甩,睥睨一切。

“月兒明,風兒靜,

樹葉兒遮窗欞呀,

蛐蛐兒叫錚錚,

好比那琴弦兒聲啊。

琴聲兒輕,調兒動聽,

搖籃輕擺動啊,

娘的寶寶閉上眼睛,

睡了那個睡在夢中。

報時鐘,響叮咚,

夜深人兒靜啊,

小寶寶,快長大,

為祖國立大功啊。

月兒那個明,風兒那個靜,

搖籃輕擺動啊,

娘的寶寶睡在夢中,

微微地露了笑容。”

這一晚,郭發睡得很香,夢中隱約感受到背後的濕潤,他這次夢見自己成了水手,抵著船帆,海洋平靜如歸宿,像是回到了母腹中,四處都是溫暖的羊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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